范有年,1944年生,浙江鄞县人。原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综合计划局局长,中船贸易(美国公司)总经理,高级工程师。1962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船舶制造系。1967年毕业后,进入天津新港船厂工作,历任新港船厂船体车间技术员、工艺所电算科科长、工艺所所长、党委副书记,1984至1998年历任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规划部副主任、主任,中船总公司综合计划局局长和中船贸易(美国公司)总经理,1998至2001年先后任国防科工委国际合作司司长和综合计划司司长,2001至2007年任国务院国有重点大型企业监事会主席。
采访中,范有年回忆了自己早年在交大求学和担任学生干部的经历,详述了自己在天津新港船厂工作的难忘岁月。
口述:范有年
采访:盛懿、朱恺、胡端
时间:2002年10月11日
地点:北京逸夫会议中心上海交大北京校友会办公室
记录:朱恺
编者:朱恺
兄弟三人的交大缘
说起来我们一家和交大还是蛮有缘的,我们兄弟三人都在交大读过书。我哥哥范有朋是1959年考入交大的,学的是工程力学。记得那年高考结束后,他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,结果别人都拿到了,可他的一直没来。就这样从8月初一直等到8月底,整个暑假他都没过好,整天躲在阳台上。我妈妈很着急,几乎天天责备他,说:“你不是平时学习很好吗,怎么人家通知书都快发完了,你的还没来?”那段时间我哥的压力是非常大的,天天蔫着,人都瘦了,想打听点消息也打听不到。最后到了报到截止前一天,交大才给他发了录取通知书。我母亲赶紧给他买了脸盆和毛巾等日常生活用品,他就拿着去学校报到了。入校后才知道,学校之所以那么晚发通知,是因为他原本被分在了留苏预备班,因为中苏交恶,这个班就取消了,后来把他分到了工程力学班,这在当时是个保密专业。
三年后轮到我高考了,我那时很想去北京,觉得老呆在上海也没劲。我看电影,觉得电影里北京挺好的,有北海公园啊、长城啊。我就跟家里说我要考清华。我妈说不行,你哥已经进大学了,现在你也要进大学,再过两年你弟弟还要考大学呢。那时父母亲两个人工资加起来有百把块钱,应该说还算过得去,属中等偏下水平,但要供三个人上大学就有点够呛了,想申请助学金的话,又刚超过了收入标准,在线上那么一点点,也不敢虚报家庭收入,这属于诚信问题,是要犯大错误的,那时人都老实,没什么坑蒙拐骗。
我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,要是去北京念书,每年来回路费要花不少钱,还得额外置办被褥、大衣和其他生活用品。我也不能只顾着自己,想考什么学校就考什么。因为我哥进了交大,我受他影响也准备考交大,就问他哪个专业最好?他说是造船,这是交大的主力和强项。听了他的建议,我第一志愿填的就是交大的船制系,第二个志愿是清华,第三志愿是北大,对北京还是不死心。结果第一志愿就录取了,我就是这样进的交大。
我哥是1964年毕业的,那时学制5年。也就是在这一年,我在学校里被评为“青年先进人物”,而我的弟弟范有声也在同年考了进来,并且和我一样读的是造船,他也是慕名而来。我还有个小妹妹,不巧赶上了“文革”,没能考大学,很可惜。父母能供我们读书,很不容易,我们心里很感恩。像我爸爸喜欢抽烟,原来是抽“大前门”的,为供我们念书,就降了档次,改抽“飞马牌”了。
母校印象
一进交大,我就感到当时学校里的风气非常好。当时“教育大革命”已经结束了,正常的教学秩序也已经恢复,中央又下了“高教六十条”,学校里对基础教育抓得很紧,同学们学习都很勤奋。
尤其是教师的敬业精神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我看现在比不了那个时候。当时老师的科研任务相对少些,这一点和现在不一样,他们确实是把教学当作自己的主业,不像现在有些学校的教师是把教学当副业的。那时候晚上还有辅导课。交大师资质量好,老师的学问功底厚,讲课非常吸引人,大家愿意听,愿意学。像教过我的孙增光、盛振邦、柳康宁等老师,到现在我还记得,印象非常深刻。还有吴镇,他给我们上过理论力学,讲课很不错,前些年已经过世了。
那时系里的领导和辅导员同我们学生也走得很近。像卢积才老师,是系里党总支副书记,一直是搞学生工作的,直到现在我还和他保持着联系。还有毛杏云、汪祥迪,是我们的辅导员,经常晚上还到我们学生宿舍来转悠。我看现在学校里的辅导员不一定能做到这一点了。当年他们真的能跟学生打成一片,了解关心掌握每一个学生的情况,对你的脾气秉性和优缺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,对症下药地给予帮助和教育。我觉得这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。不过话说回来,那时学生的数量也少。尽管不能拿现在跟20世纪60年代比,但在培养学生的思想品德方面,道理是一样的,否则培养出来的学生会根基不牢。我们那时考试没人作弊,因为觉得那是奇耻大辱,我们这批人后来在工作岗位上也很少有人贪污腐化、以权谋私的,从这个角度讲,学校给我们的教育是成功的。
一年级时我们船制系的同学还是在一起上课的,只有外语课是分开上的,我是学英语的,有些同学是学俄语的。到了二年级才分具体的专业方向,我学的是流体力学专业。应该说这个方向是蛮难的,更加偏理科而不是偏工科,所以我们还比别人多读了一年数学。流体力学里一个公式的推导证明,常常要写满一块黑板,很难记住。不过后来我没有从事这个领域,也就没派上多大用处。
我觉得在大学里主要还是打基础,学基础概念、基础理论,学习一种思考和研究的方法。我们那届主要还是在前三年学的多,后两年因为“文革”的原因,专业课上的少。如果我后来能去702所搞本专业的话,后两年的专业课程就很有用了。但我后来去了船厂,进去以后干的工作用到流体力学专业知识的地方并不多,主要还是受益于前三年的基础知识。
“四清”运动开始后就不上课了,“文革”开始后,正常的学习更是谈不上了。一直到1967年“复课闹革命”,我们请来了老师给大家补课,前后大概持续了半年到一年左右。我记得魏东升老师当时给我们补静力学,后来到了厂里面,这些知识都派上了用场。当时补课是同学自己组织的,自愿参加,来不来自便,不像正规上课那么严格,也没有考勤。像我这样的“逍遥派”一般都来了,而“造反派”可能还在干他们的事业,顾不上这些。
母校中的历练
我们在交大读书的时候学费是全免的,但书费还是要自己付的。所以付了书费和饭费后,父母给我的钱所剩无几,手头上紧巴巴的。凡是不必要的东西都不敢买,电影也不敢看。我们家就住在市西中学旁边,离交大五公里左右。为了省钱,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,星期六晚上下课后,干脆走回去,反正走路的话也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。我那三年里是一心搞学习,脑子里也没有其他的复杂想法,是精力最集中的时期。回忆起来,虽然生活简单,但是精神愉快,是青年时期中最美好的时光。
交大那时的伙食既要饭票,还要凭粮票,尽管当时三年自然灾害才结束,基本上不会饿肚子了,饭量大的同学还会感到吃不饱。一年级我们在法华路分部读书的时候,伙食标准是每月12元。后来邓小平给毛泽东写了报告,说要解决大学生的营养问题,邓小平那个时候还是党中央的总书记,管着这些事。我印象中不久学校就把伙食标准提高了,增加到了15.5元,平均下来每天是5毛钱,那个时候的5毛钱比现在的5元钱还值钱。中午一顿饭通常是面条、青菜,有时还有一块大排。刚开始在法华路分部的时候,我记得很清楚,有一个农村来的同学,帮助食堂里面卖饭,类似于现在的义务劳动,结果顺手拿了些粮票,查出来后学校把他开除了,他本人痛哭流涕,后悔得不得了,就是因为粮票不够,肚子饿吃不饱,放到今天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。这件事我印象很深。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交大的校纪是很严的。
一、二年级的时候规定主课补考只要有一门不及格就得回家。我们这一届学生招进来时不到1000人,结果升二年级去校本部的时候,已经走了几十个人,就是因为考试有一门主课补考后还不及格被劝退了,到最后我们这一届大概就剩下了930多个人。不管是数学还是英语,只要不及格就得走,那些回农村的同学很可怜,在当地要考上交大很不容易,回家无业可就,就只能种地了。
当年除了读书以外,学校里的文体活动还是很多的。我们班主要是打排球,每天下午四点半以后,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活动时间,大家就到新上院前面的那块草地上去打排球。那时班级之间还常常进行比赛,就在体育馆后面的那个球场上,我们班上有几个高个是主力。当时还有游泳的,游泳池就在体育馆里,但是很小,人满为患,无法普及。一直等到“文革”时,在我们一系的后面搞了个大游泳池,去的人才多了。除了这些通常的体育活动外,交大还有管弦乐队,不过那是一个音乐基础的小圈子,属于阳春白雪,参加的人少,不像球类活动是下里巴人,大家都去参加。
我在交大一直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,应该说担任学生干部对我的能力是很大的锻炼和提高。那时政治上要求学雷锋,所以星期天我就组织大家出去义务劳动,那会星期六还是上学的。到“三秋”的时候,学校组织我们去崇明的长征农场或人民公社割稻子,时间大概一个星期左右,住在那边。我们这些城里去的,割稻割得腰都直不起来了,但体会到了农村劳动的艰辛。总之,当学生干部是很忙的,有时星期天也没时间回家。所以说是需要有点牺牲精神的,你负担的社会工作肯定要比别人多。
再一个当学生干部你学习也得好,否则就没有威信。那时虽然没有搞公开的选举,但你也得赢得大家的公认,得在保证学习成绩优异的情况下来做社会工作。我搞谈心、组织活动的时候,别人却在学习,所以这对我的压力也是比较大的。一句话,一个学生干部不仅要在学习上是佼佼者,还要有额外的能力和精力去搞社会工作,所以不是人人喜欢当学生干部。我当班支书时间是比较长的,从一年级一直干到“文革”开始为止,而我们班的班长却连换了三个,直到李柱石当班长后才稳定下来,他是第四任,前面的几个班长当了一年半载就跟毛杏云、卢积才老师商量说不干了,让他们另谋人选,因为怕影响了自己学习。
总之,一方面是学校里受到的教育,知道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很不容易,我得学好;另一方面是父母的期望,希望我有点出息。来自这两方面的压力让我对学习不敢放松,对社会工作也不敢放松。
新港岁月
我从小学到中学,再到大学,这一路上走来还都算是比较顺利的,只是在“文革”中毕业分配的时候遇到了一点挫折。本来我很希望分到当时六机部第七研究院702所去(专门研究船舶流体力学),那样可以搞我所学的专业。我哥哥1964年毕业时,就分到了六机部713所工作。但因为是保密单位,需要政审,在“文革”中审查更严,后来审来审去,没有通过。原因是我父亲年轻时的一个朋友和香港方面有联系,那就不行了。就这样我一直等到了9月份,最后被分到了天津的新港船厂。说实话,当时我心里是很失望的。
当年的新港船厂地处塘沽,条件的确是很艰苦的,虽然说起来是在天津旁边,但实际上跟大城市完全不一样,那时厂区周围是一片盐碱地,寸草不生。那个地方城市不像城市,农村不像农村。一般的农村至少有树,有耕地,能看到一点绿意,好的地方山清水秀。但新港什么都没有,厂区旁边只有一个米店,一个邮局,外加一个小杂货铺。住的地方也十分简陋,房子都是很矮的平房,屋内没有厕所,没有自来水,就像现在的老工棚一样。
我毕竟从小生活在上海,刚到那个地方的时候,刚开始时真的很不习惯,心想难道真的要一辈子都在这个地方度过?我们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,要是换成现在,可能三天就走人了。但当时的情况即使想走也走不了,因为关系什么都在单位,到了外面也找不到工作,没人敢要。我当时还有个想法,当时看了样板戏“海港”,就幻想能象戏中人那样什么时候能有机会把工作证换成海员证。不过现实摆在那儿,我毕竟是个党员,另外那时大学毕业生“臭老九”是再教育对象,即便心里焦虑惶惑,表面上也不能流露出来,还要努力适应周围环境。
刚到厂里的时候,我被分到热加工车间当工人,因为造船用的船板弯曲时,那时要用地炉加热后靠人工抡大锤来弯曲。以前没干过这个,几十磅的大锤抡得手都抖,但也得咬牙干,不能表现出不会干。后来经过了一段时间,我慢慢开始接受了这个现实,从不习惯到习惯,最后完全适应,思想也集中到了工作事业上面。
我在新港船厂前后一共工作了16年,尤其是开头那几年,确实是我一生中经受考验的一个重要阶段。孟子说要“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”,这是对的,年轻人还是要去基层锻炼,这个是非常必要的。为什么现在一些学生毕业后换工作特别勤,像走马灯似的,就是因为没经受过基层工作的历练,吃不起苦,浮躁没有定力。有了在新港厂的工作经历,以后无论组织上要把我调到什么地方去工作,我都不怕了。管他天南海北,尽管调吧,我都能适应。如果我毕业后长期习惯了在上海工作,组织上要调我去外地,我可能还会有顾虑,差的地方可能还不愿意去呢。
适应了艰苦环境以后,我在新港厂一心扑在工作上,没有其他非分之想了。1976年以后,国家恢复招考研究生,有些同学通过读研离开了那里。我当时已经是厂里的中层干部了,还是厂党委委员,代表青年参加党委会。我心里想自己如果要去报名考研,觉得没法向组织开这个口,因为厂里100多号大学生及众多知识分子中,就我一个是党委委员,我怎么好意思去考呢?别人会怎么看我?所以放弃了这个念头,继续埋头工作。
勤学不倦
我当了一年的工人,正巧赶上厂里要设计建造“天津号”,那是天津设计建造的第一艘万吨船。因为当时厂里的一批老知识分子都在车间下放劳动,我和李柱石就被抽调去搞设计放样。其实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我们在学校里没怎么学,主要靠1967年复课闹革命时补了一些课,另外向工厂里有经验的技术人员请教,结合设计规范,就自己独当一面,设计出了船上推进用的螺旋浆。经过老技术员核对后,立即就拿到天津钢厂去翻砂铸造了,可那边的工人和技术人员过去翻的都是些常规的机械零部件,螺旋桨不会翻,根本看不懂图纸,连正反面都搞不清。我只好跑到天津钢厂给他们讲解该如何看图纸和操作,后来做出来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。这也说明只要把基础知识学扎实了,以后工作中再遇到新问题自学起来就容易了。
在新港厂的最后几年,我过的还是很充实的。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,能看到国外的期刊杂志,因为日本的造船工业比我们先进,就想学些日语,能自己翻翻日文杂志,从上面了解一些日本造船方面的信息。因此每天下班后,我就赶回家吃两个馒头,然后匆匆到夜校去学日语。那段时间还真是挺有收获的。
过了几年,部里要派我到日本的大阪和大岛船厂学习技术,这下我学的日语就派上用场了。当然一开始的时候,讲的还不太流利,不过在那个环境里整天跟日本人接触,晚上再自己学,进步很快。而且日文中有很多用片假名表示的外来语,我本来英文基础还不错的,所以半年后跟他们交流起来就完全没问题了,不到一年已经可以充当技术翻译了。记得有一次沪东厂也来了一个短期考察团,他们还带了一个日文翻译,是日语专业刚毕业的。但造船工程方面的术语不太懂,有些还听反了,翻译的内容都听不大明白,所以后来日本人讲课的时候,考察团干脆请我去给他们当义务翻译。后来又来了第二批和第三批考察团,也是我给翻的。我的日语就这样过关了,以至于到了最后不少人把我也当成日本人了,因为脸都长得差不多,穿了工作服就更像了。所以说多学习总是有用的。
榜样的力量
我在新港厂的时候,有两位老领导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。其中一位是王再鸣,他在“文革”前就是新港厂的厂长,后来调到上海海运局当副局长了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交通部抓拨乱反正,又把他调回我们新港厂当党委书记。从上海回塘沽,条件相差悬殊,他毫无怨言,说回来就回来了。他在我们厂就住两房一小厅,他找我到他家里去谈工作,我们就坐在小板凳上,十分简陋。他改革开放意识强,对工厂管理严格,自己以身作则,率先垂范,新港厂能在改革开放新时期快速发展起来,和他是分不开的。
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老厂长成鹤芳。他是个业务管理型的干部,把厂子管得很好。他也是解放初从上海来到新港工作的。他待人很好,业务精湛,注意培养和关心部下,但只要工作上出了问题,他也不留情面,严格要求你。
20世纪80年代初,王再鸣在工作岗位上累得病倒了,被送到港口医院治疗。医生诊断下来是肝癌晚期,过去他常感到肝部不舒服,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是这个病。手术以后,我去看他,看见被切除的癌变部分放在一个盆子里,是黄色的,像菜花一样。结果没过多久就去世了。我感到他就是身边的焦裕禄,这件事给了我非常大的震动。
这样的领导干部是非常令人钦佩的,是我们学习的榜样。他们不提条件,不计较个人得失,一心一意就是要把厂子搞好,让它蒸蒸日上。“文革”期间新港厂的有些领导是军队转业过来的,就是“三支两军”,他们有工作热情,但缺乏专业知识和管理企业的经验,不知道怎么干好。王再鸣、成鹤芳两位管工厂以后,新港厂确实面貌一新,很快成了全国造船行业的先进模范。
我就是在他们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。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我,我也是努力学习他们。我在新港厂当中层干部时,住的房间也就是13平米,这其中还包括了一个小厨房,厕所、自来水是公用的。一直到我调往北京的时候,也还是13平米,共住了十余年。我离开新港时,没什么家具可带走,就一个大衣柜、一个两体柜、一张床、几个箱子和一些被褥什么的,用一辆解放牌卡车装,还装不满半车。我当新港厂党委书记的时候,也没想到先要房子,那时大家住房都很紧张,厂里也没怎么造房子,即使有的话,我也得先分给别人,因为我是党委书记,要带头。
我到北京的总公司当计划局局长后,住的是二房一小厅,面积54平方米,一直住了十年。我管着投资分配,但我从来不以权谋私。我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帮你企业解决改造资金缺乏问题,当时企业都很困难,当然应该帮,会积极向总公司领导反映,但绝不会向企业伸手要东西,根本不会想这些事情。“要求回报”在我们概念中是没有的,说不出口,也做不出来。我觉得这都是老领导“传帮带”给我们的宝贵财富,我们看在眼里,潜移默化地受到了教育。
话说回来,我们那时也没什么好谋私的,1985年我和我爱人先后调到北京船舶总公司上班,孩子也有自己的学习,不需要我们操心。我有一个儿子,那时还没有搞独生子女政策,本来可以生第二胎的,为什么没生呢?就是因为新港的条件不适合,因为都是盐碱地,长期喝的都是含氟的高氟水,所以小孩的牙齿都坏了。你看着一个个孩子皮肤都长得挺好的,但一张嘴满口都是大黄牙,很可惜,会影响他们一辈子。1983年,天津搞了“引滦入津”工程,才解决了喝水的问题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父母亲就帮我们把孩子留在上海带,一直到8岁才回到塘沽。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我们俩那时工作也忙不过来,别的不说,要是再多一个孩子在身边的话,我晚上哪还有时间去学习进修?
矢志不渝
事实上,我工作中的每次调动升迁都是服从组织上的安排,组织上要我去哪我就去哪。那时不兴“走后门”、“跑官要官”什么的,反正无论到哪里工作都是一种锻炼。
我是1984年底调到北京的中船总公司的。当时是中组部下的调令,包括户口调令。我那时40岁左右,在当时来讲的确是年轻的。有些老同志在总公司里干了20多年,连个副处都不是,我一去就是副局,所以有些机关里的同志不太习惯,他们说:“难道总公司里没有人了吗?非要从下面调几个没有机关工作经验的人来。”这些话我都有所耳闻,更促使我要努力工作,胜任岗位,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,后来慢慢地在工作中我得到了认可。
我在总公司一直干到了1996年,这10多年我一直是在规划局,有时叫计划局,有时也叫计划部,反正主要就是搞规划,搞船厂和造船的发展建设。80年代,国家建设资金还非常紧张。那时建一个现代化的大型造船厂是非常不容易的,其中造船坞是关键设施,像大连造船厂的那个大坞,是我国第一个30万吨级的船坞,是国家的重点项目,我在计划局重点抓这个项目。那边的地质情况特别复杂,由上海的第九设计院设计,船务工程局建造,前后花了三年多时间才建成,为后来全国大船坞的大规模建设开创先例并打下良好的基础。
当时国家的财政也不宽裕,所以我作为总公司规划部门的负责人,必须要制定正确的规划。我们的规划不仅要考虑眼前的需要,更要考虑到长远的发展。现在回过头来看,我们当时的很多决策都是正确的。当时海军的发展还未排在优先位置,我们国家对船舶工业的投入要比航空航天少得多,我们的任务就是怎么把这有限的经费用好,用在刀刃上,使得每一项投资都能真正产生出效益来。因此船舶工业必须要走投入少、产出多的路子,精打细算,使我们造船搞一个型号,就干成一个型号,并逐渐形成了系列,可以说我们没有浪费国家的钱。
这么多年的工作中,我一直是坚持原则的,我觉得在我的工作经历中,总是伴随着“高人指点,贵人相助,朋友互勉,小人跟随”这种情况,使我能看问题更加站得高看得远,得到帮助,遇到困难时能逢凶化吉,对自己更注意谦虚谨慎。要想做点事,有时就会有不同的意见,经过慎重、反复考虑,只要自己还是对的,就要坚持。特别是像我们搞规划的,必须有长远的眼光,如果搞得不好会影响今后几十年的发展,到时候发现错了,再推倒重来的话,损失就大了。不仅如此,我们的规划还涉及到企业的结构调整,关系到很多职工的就业和生计问题,我如果按照错误的指示去办,良心上也过不去。
比如有一段时间,房地产很热,总公司里有些同志想把青岛修船厂因赚钱不多给裁撤了,让职工提前退休或者下岗,然后把这片地方腾出来开发房地产,建别墅。这其实只是一次性收入,真要实行了,以后总公司在青岛就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基地了。更要命的是这么多的人下岗了,他们的生活怎么办?我觉得他们本来能在厂里干的,却硬不让他们干,这么做对不起他们。所以我不同意这个意见,后来终于采取尽量先予以维持,并搞个大的浮船坞,扩大了生产规模,企业效益也得到改善。后来赶上了奥运会帆船赛建设,国家出资进行拆迁,把厂搬到了黄岛,规模扩大了10倍,这样不但原先的职工不用下岗,还要另外大批招人,在黄岛形成了一个造船及配套企业的产业链。
1998年新的国防科工委成立以后,我被调回国,因为有了在美国一年多的工作经历,被任令为国际合作司司长,一年后又调到了综合计划司任司长,还是搞规划发展和建设。那几年是很忙的,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八九点才回家。白天应付委内开会和企业来汇报工作,下班后审阅项目批文,文件都是用小车推来的,堆得像小山一样高。肚子饿了,就拿包方便面泡着吃。
那时正是我们国家武器装备大发展的时期,军工投入较先前大幅增加。我们部队现在能够拥有大批现代化的装备,得益于那个阶段开始的装备建设和研发。这个过程我基本都参与了,能投身其中出一份力,我感到很幸运。在国防科工委工作期间,心情也十分愉快。
2001年,我调任国务院国有重点大型企业监事会主席,又换行当了,等于是代表国务院去监督这些大型国企,像国家电网公司、发电公司、水利水电公司、钢铁公司、黄金公司等,都在监督之列,我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2007年卸任。由于过去在船舶公司呆过,造船是个综合性行业,所以我对有关民口行业还是有所了解的,因为像航天、航空、核电这些工业部门原本也都在国防军工计划口内。因为我接触面多,还经常到下面调查研究,所以对企业的一些问题还是很清楚的,他们干得好是因为什么原因?干得不好又是何种缘故?虽然我的主要职责是负责监督,重大问题要写报告报送国务院,但也不是总摆出一副执法大员的架势,光是找别人的茬,我找那些集团的老总们交换意见时,他们干得好的地方我会给予充分肯定,对于企业发展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,我也会善意地提醒他们一下,或者提一些改进的方案,其实企业也希望你能够“一监二帮”。过去跟军工企业接触多了,再来监管指导民口企业,发现他们有些管理方法与军工企业不完全相同,有许多地方可以改进。现在看起来,我监督过的这几个企业,大多数如今的发展还是不错的,有几家已进入了世界500强。
我从基层走来,当过基层的领导,后进入国家机关,所以不论是在总公司,还是在监事会,都能体谅下面企业的难处。所谓“三门干部”,就是家门、校门,然后直接进机关门,是很难切身体会到企业遇到困难时,希望你给他们研究解决的心情,简单机械、颐指气使地应付是不行的,一些困难的企业还得帮一把,想想企业的普通职工还有不少困难,想想人家当厂长也不容易,我能给出些点子的,还是要帮一把的。
2007年从监事会退下来,我就在科技委发挥余热,从事科技方面的咨询工作,因为忙惯了,不习惯在家里闲着。在科技委有事就处理事情,没事的时候就自己学点新东西,充实自己的生活。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在黄昏”,今后仍要关心国家大事,做些对社会有利、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,同时加强身体锻炼,做到活到老学到老吧。
寄语母校
作为一个学造船、一辈子都在和船打交道的老交大人,我对母校的船院有很深的感情,同时也寄予厚望。原先我们那会,总公司里出自交大的人很多,但八十年代以后,上海来的就越来越少了,船舶科研单位里交大毕业生也不多,倒是哈船院和其他造船院校的学生过来的多。当然这和大环境有关,当时造船厂很苦,工资收入跟别的行业比也不怎么样,即使是学造船的学生毕业后也不一定入这个行,很多人改行或经商去了。最近情况又有所好转,但人才的成长是要有一个周期的,因为前一阶段没有接上,后面就会出现一个空档。造船原本是交大的强项,不应该丢掉,现在学校把船舶和海洋工程合在一起这是对的,进军海洋是未来的发展趋势,我们有丰富的海洋资源等待着开发利用,所以大有可为。交大靠海,而这恰是北大、清华所不具有的优势。
(摘自《思源·起航》,马德秀主编,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)